夏夜晴空，一輪圓月，數朵白雲。地上，雲影綽約；樹梢，微風習習。數聲蟲鳴，在陳述耳邊響起。陳述此時在等一個人，月已當空，而她，應該在天還沒黑之前就回來了。

破茅草屋裏，殘破的竈臺，鍋裏還留著晚飯。陳述也還沒有吃，因為，他在等著她回來。可是，月依舊當空，路上的樹影在緩緩地移動，陳述並沒有聽到他向往已久的腳步聲。而耳邊的蟲鳴聲，令他越發覺得刺耳。

前年那場地震，震壞了邊上一間茅草屋，也壓死了陳述的父母。陳述的姐姐去了候府裏面做奴婢，為的就是活著，養活那時還是六歲的弟弟。而今，兩年過去了，姐姐除了每天白天去侯府以外，晚上都會回來照顧弟弟。而陳述，在白天的時候，都是一個人在家裏呆著。守護著屋邊不多的菜地。

至於如何種菜，陳述不會。陳述只是跟村裏所有的小孩一樣，跟在大人後面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。可是，陳述沒了父母，所以，那幾塊地也是姐姐在晚上的時候種的。即使是如此，可憐的幾顆菜，也時常會被人拔了去。陳述姐弟也無可奈何。

餓極了，陳述躺在草席上，透過屋頂的縫隙看見外面的光。眼睜睜地等著姐姐回來。可是，仍然沒有回來。

二裏外，便是候府所在的地方。姐姐要回來，也是很快的事情。陳述不敢前去尋找，侯府深宅大院，陳述則是蓬頭垢面，還沒進前就會被趕走了。可是，姐姐啊，你怎麽還不回來呢？

此時的陳述，開始想起姐姐，想起雙親。姐姐今年也不過十三歲。去候府只是幹些打雜的事情。父母則是守著祖上留下的一點地。原本應該是幸福的一家，為什麽會有地震這種事情？難道，真的是大人說的，是皇帝做地不好麽？

據說，皇帝很快也死了。為什麽不早點死，如果他早點死，或許就沒有地震，父母也就不會死了吧！八歲的陳述躺在那裏，一邊等著姐姐，一邊胡思亂想。窮人的家裏是沒有燈的，當月光漸漸淡去，陳述也就漸漸入睡了。睡著的時候，陳述做了一個夢，夢見父親母親，帶著姐姐一起來了，家裏的茅草屋也還沒有倒，一家人坐在一起，正吃著香噴噴的米飯，正當陳述想再吃一碗的時候，夢醒了。

當陳述一夢而醒，睜開眼睛時，月光已經消失。透過木板塊搭起來的門往外看，路面也已經泛白。天是要亮了。此時的陳述已經是餓極了，姐姐仍未回來。陳述從鍋裏拿出一個糠菜團，掰開兩半，就著涼水吃了一半。剩下那一半，是他要留給姐姐的。

看樣子姐姐是不回來了。天還沒亮，陳述便拎著木桶去河邊提水，這是一條陳述不知道名字的河流。同時也是方圓五裏唯一的河流。陳述白天想見姐姐時，都會守在這裏等著。偶爾會看見姐姐跟著四五個衣著光鮮整齊的姑娘一起，或是來提水，或是來河邊洗衣服。當然，其中的姐姐也穿了一樣的衣服，只是陳述一眼就能看出來那是姐姐。

可是，當這群姑娘出現的時候。那些大人都遠遠地躲開，指指點點。而陳述往往都不躲開，偏偏要湊地更近些，因為那樣可以看見姐姐。姐姐看見陳述，也會相視一笑。久而久之，就是那幾個一起的姑娘，也漸漸認識了陳述，會笑嘻嘻地朝著陳述打招呼。陳述憨憨地傻笑著，而遠遠一邊的大人們，則是投以羨慕的眼光。當姑娘離去，總會有大人好奇地拉著陳述問這問那，此時的陳述很自豪，往往大聲地回答：那是我姐姐！

今天，陳述早早地來到河邊。水桶卻一直空空地，他冷冷地望著河水，河水倒映邊上柳樹飄揚的影子。河底的石頭清晰可見。

陳述將木桶裝滿水，放在一棵樹下。來到姐姐常洗衣服的地方。來了許多打水的男人，他們要及早打水，打完水回家還有一天的農事。在太陽上山的時候，婦女們也來洗了衣服。這一切都是很迅速的事情，不過一個時辰。天還沒熱起來，河邊又慢慢恢覆了寧靜。陳述依然在等待著姐姐的出現。

當太陽將河邊的野草曬暖的時候，陳述覺得有些渴起來。趴在河邊，將臉埋在水裏喝了一口水。此時，聽見了遠方期待已久的歡笑聲，陳述等待已久的人出現了。

歡笑如故，腳步聲如故。以前的陳述，都是隔著一段距離等著姐姐。今天，他忘記了，站在那裏，迫不及待地尋找著姐姐的身影。可是，當人群近了的時候，並沒有姐姐的身影。此時，群女也看見了陳述，迅速地，歡笑聲停了下來，一行人變了角度，似乎要躲著陳述似地，往相隔陳述百步以外的河邊走去。

陳述的目光依然跟著她們走著。她們卻避開了陳述的目光。期間，始終不見姐姐的身影。

因為姐姐曾經說過，不要輕易跟官家的人說話。陳述遠遠地站著，始終不敢近前，也舍不得遠離。

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，女子們洗完了衣服。從原道回去，路旁禾鋤擔擔的農夫依然早早躲地遠遠地。可是，陳述則是緊緊地跟在姑娘們後面。他從來沒有去過侯府，也不知道侯府在哪裏。現在，想去侯府門前看一看，找一個男仆問一問姐姐的下落。

姑娘們走地不快，一邊還在竊竊私語。忽然，都停了下來。其中一個回頭向陳述招手。陳述想都沒想就飛快地跑過去。招手的那位拉了陳述到一邊，輕輕地對著陳述說：“你姐姐昨天下午得罪了侯爺，被處死了，你不要等她了。”

陳述一聽，頭腦懵了一下，雙眼頓然湧出眼淚，撲通一下跪在姑娘們面前，大叫一聲：“姐姐！”接著說：“這到底是怎麽回事，我姐姐一向待人很好，怎麽會得罪候爺。那我該怎麽辦？”

“小弟弟，我們奴婢得罪主人，那是罪有應得，沒有辦法啊！”還是那個向他招手的姑娘說：“誰讓我們的命還不如你這樣一個貧賤的庶人呢？”

原來是得罪主人而被殺。陳述此時的心如刀割，血氣上湧，說：”我不管，誰殺了我姐姐，我就要他償命！“

此時眾姑娘催著要回去。那位搭話的只留下一句話：”你不要惹事生非，好好保重！”只留陳述一人楞在那裏。一股報仇的念頭依然盤旋在腦子裏。生不見人，死不見屍，姐姐，你在哪裏？

陳述跪在路邊嚎啕大哭，也不知道哭了多久。眼淚也幹了，於是就躺在路邊失去了知覺。

暖流，流到陳述的嘴邊，沿著嘴唇，緩緩地流經嘴裏。迷糊中的陳述，一口一口地吞咽著暖流。漸漸地，陳述睜開眼睛。只見一雙丹鳳眼正笑瞇瞇地看著他，手裏端著一碗水，在一口一口地往陳述嘴裏餵水。

陳述迅疾起身。那男人雙手也縮了回去，將碗放下，用低沈有力地聲音問道：“小子，你怎麽會躺在路邊，家裏人呢？”陳述遙遙頭。

男人則是點點頭，說：“近些年天災不斷，而百姓又在鬧饑荒，你家人是不是也餓死了？”

陳述還是搖搖頭。他心裏還在想著他的姐姐，根本沒有仔細去看眼前的這個人，也不管眼前這個人是誰。

“哦！既然你家人還在，那就告訴我，你家在哪裏，我送你回去。”

陳述還是搖著頭。此時開始打量自己所在的地方，房間裏都是木桌子，床也是木的。地上則鋪了一塊竹席。看來還是有錢人家。看眼前人的打扮，一身幹凈的衣服。一定是富貴人家。

想起”富貴人家“，陳述突然起身跪地，“咚咚咚”磕了三個響頭。那人猝不及防，也沒來得及去攙扶，就是讓陳述將三個響頭磕完了。這幾年，他也救過不少人，被磕頭也不在少數，倒也見慣不怪了。

此時，門開了。只見一個家僮裝扮模樣的人端了碗粥進來。男人示意陳述先把粥喝了再慢慢說。陳述已經兩年沒見過粥了，雖然餓地荒，依然跪地不起。想及姐姐，眼淚不禁奪眶而出。又一次抽噎起來。

“姐姐”陳述哽咽著吐出這兩個字，然後就再也繼續不下去了。

男人依舊端起碗，遞到陳述面前。陳述順勢坐下，雙眼依然在答答流著淚，顫抖著手，一口一口地喝著粥。粥，果然是人間美味。然而，此時的陳述毫無知覺地將粥喝下。過了許久，情緒有些平了。便陸陸續續地將前夜發生的事情告訴前面的男人。

“孩子”前面的男人說：“你的遭遇的確可憐，可是這時下如你這般的比比皆是。你一介平民又能做什麽呢？只是你年紀還小，怕是一個人會活活餓死”。

“恩人，”陳述又跪著跟男人說道：“小民看你是富貴人家，我死不死無所謂，但能不能幫我姐伸冤報仇？若然不能，我就想看看她的屍體，讓她跟父母安葬在一起。”

男人扶起陳述，拍拍陳述的肩膀，說：“我叫樓戶，你以後就留在我府上打打雜，不至於餓死吧！至於你姐的屍首，我道可以試著去找找老侯爺，老侯爺德高望重，溫仁舉世無雙，乃當今聖人，或許會讚許你的孝心呢！”

陳述聞此，喜極而泣。再次跪拜，連聲道：“謝謝樓爺、謝謝樓爺！”。

樓戶安頓好陳述後，轉身出了房間。此時仆人張甲正候在外面，見樓戶出來，問道：“樓爺，這次又是一個即將餓死的小子麽？”

樓戶點點頭，嘆了一口氣，道：“這次不但是即將餓死的，還是剛死了姐姐的。我大漢百年至今，可從來沒有遇到如此天災人禍之事啊！”

“饑荒，人相食者自古有之。”張甲說：“樓爺您體恤民情，樂善好施，但畢竟家財有限，救不了那麽多人。”

“我並非是為了救人。”樓戶道：“只是家財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而已，孔聖人要是在的話，想必也是這麽做的。”

張甲問：“那麽，樓爺打算怎麽處置這個小子？”

“小子叫陳述，他姐姐在王獲家中做奴仆，昨日得罪侯爺，被處死了。現在陳述孤苦無依，暫且留在家裏，給他找點事情做吧！我這就去新都侯府中去找侯王爺，討回遺骸，以盡陳述人事，正值此時天氣炎熱，遲了怕是屍體腐爛，其狀過於恐怖。”

樓戶從馬棚裏面牽了一匹好馬。王新都侯王府走去。

去往侯王府要路過王獲府第，樓戶在王獲府第門口停了下來。下了馬，只見王獲府雕梁畫棟，好不氣派。門口正有兩個門童進出，其中一個經過樓戶身邊。樓戶雙手作揖，對著門童道：“官爺，我乃相間游醫樓戶，可否借不問話？”

那門童一聽說是游醫，也不拒絕。便由著樓戶一起走到一邊。樓戶順勢從袖子裏拿出兩個銅錢塞到門童手裏，問道：“此前可有一個婢女得罪小侯爺而被處死？”

“有”門童道：“昨日下午，獲侯爺看上一個小婢女，而婢女大逆不道，居然不答應。借口說每夜都要回家被八歲的弟弟。結果獲侯爺一怒之下就拔刀把她殺了。至今屍體還晾在院子裏呢！”

“哦，婢女忤逆，處死應當。但為何不通知家人過來收屍？”

“侯爺說，就是要留著讓其他婢女看看。忤逆犯上是什麽結果。”

樓戶謝了門童。將馬拴在路邊，徑直上前叩門，開門的是另一門童，問：“來著何人，所謂何事？”

樓戶上前，再次拿出一包銅錢道：“在下游醫樓戶，找侯爺有事相求。”說著，往包裏拿出兩個來塞給門童，說：“還望官爺代為通知”。把錢包塞給門童。

門童進去一會兒再次出來。把樓戶帶了進去。繞過正門的屏風，只見屏風後面一座假山，假山邊上種著一株樹，樹上吊著一具屍首，自腹部以下都是血衣，地面是一片凝固了的褐色血水。樓戶驚呼，倒吸一口一口涼氣，道：“此是何人？”

門童道：“昨日一醉人，死有餘辜。先生且跟我來。”

樓戶進了正堂，脫了鞋，再到裏面。只見一年輕人坐在席上，邊上四個婢女搖著扇子伺候著，年輕腳邊放著樓戶的錢包。

年輕人見樓戶進來，起身道：“久仰先生大名，此次前來，不知所為何事？”

樓戶道：“鄉間布衣，不敢無事打擾。此次前來，本無大事。恰見庭中女屍，實乃樓戶故人之女，如今得罪遭戮，死有餘辜。但逝者已矣，還望侯爺開恩，讓樓戶領她回去，跟樓戶故人一起安葬，以盡人事。”

年輕人道：“子曰：‘君君、臣臣、父父、子子’，可見君臣在先，父子為後。婢女既然已經入侯府，就是侯府之臣。君臣之屬先於父子，聖人之說也。如今婢女戴罪在身，雖死不能抵罪，如今唯有置大堂方能以明正法。”

樓戶道：“昔日樓戶也讀度過幾年六經，未見聖人如此解讀。婢女雖有罪，其死足矣。況且，請問婢女何罪之有？”

王獲道：“我置她大不敬。”

樓戶道：“死者已逝，但求安息。”

王獲道：“三日之後，我自然會將它扔進枯井。”

“為何要扔進枯井？”

王獲道：“本王之法。”

樓戶自知一介布衣，不可忤逆。遂告辭出了王獲府。

又行了半日，終於來到新都城，此時夕陽西下，雲霞紅彤彤地。樓戶報了關，驗符入城後。終於在夕陽中來到侯王府。侯王府就坐落在市井，近看，跟一般的富戶商賈人家並無不同，樓戶自從新都侯乞骸骨就國之後，來過一次。報了名字，很快，裏面出來一個人，一身華服，見了了樓戶雙手作揖，笑迎道：“有朋自遠方來，不亦悅乎。樓戶兄好久不見，快快請進！”

於是吩咐左右，牽馬去馬棚吃草。病牽著樓戶的手，一並來至堂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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